急景殘年,臘鼓頻催,我們個體戶最神傷,很易想到自己單兵獨鬥,有點寂寞,不像大機構職員像行街張者流,過年放假,開心歡樂。
行街張名片職銜銀行業務促進員,日常工作,在大熱天攝氏三十三度烈日當空新蒲崗街道上,披着西裝,頂着難以忍受廢氣和嘈音,在貨車和流汗工人旁邊穿插奔走。但捱到年尾,他十分和味,聖誕節出雙糧,農曆年又出花紅和獎金,之後又有北海道八天免費旅遊,開年時吃春茗,又有大利是收。怪不得這麼多人為銀行老細死心塌地。
行街張前年結婚,老婆做護士,兩公婆在杏花邨單位雖小,全屋設備卻Hi-tech,摩登新潮到極,小天地裡,兩口子樂也融融。他向自己銀行買樓借錢有特惠優待。所以他更忠心米飯班主,就算遇到好多超筍offer要他轉工,他都不願意起飛腳,拋開大水抱。
行街張對老婆一樣忠誠,雖然他時常陪客人夜遊,客人並願意為他找風流賬,他仍適可而止。八十年代香港有先生小姐選舉熱潮,唯燭無「最佳丈夫選舉」,殊可惜也,否則我會提名行街張。
行街張知我乃火麒麟,樣樣啱,所以任何他無福消受的「筍嘢」都全彈給我,例如韓國公司做香港CD唱機和LD碟機市場研究;台灣歌星來香港夜總會駐唱半個月,需要人陪她上街購物食飯,……這些機會他都介紹給我。
那天晚上我文青上身,約了陳老細靚女秘書Doris去聽馬友友與香港管弦樂團音樂會,怎知當晚趕到音樂廳來不及關掉call機,在馬友友拉弓按弦近乎忘形之時,call機突然作響,我措手不及,前面兩排觀眾同一時間朝自己望過來,我尷尬不已,雖然此時Doris並沒有把身子移開去,反而很關懷的看看我,我知道自己在她心目中印象分已扣到不及格,下次再約她已沒有可能。原來是行街張call我,約我翌日在荊花園飲茶,然後齊往鰂魚涌,同賀陸叔印刷廠開張。
認識陸叔十年,新廠開業沒有理由不去贈慶。陸叔乃傳奇人物,本是印尼華僑子弟,五十年代祖國對華僑展開微笑攻勢,陸少抱一腔熱情,放棄做椰林王子而回祖國,準備與同胞一起建設。怎知國家風雲變色,政策頻改,陸少不單只不能發展抱負,更因為是華僑子弟,在文革時受到皮肉和精神苦痛,到塵埃落定後,只袋着一百元港幣和幾個電話號碼,便行過羅湖橋來到香港。
我認識阿陸時候,我在做雜誌,他當植字工人,可能是全香港最有文化植字工人,懂印尼文、荷蘭文、俄文,就差在英文;他讀書無數,研究馬列主義理論尤其精闢。他初來香港,所能找到最好、最適合工作,莫如在植字公司每日接觸文字。
老陸喜歡跟我們這些寫字年青人聊天,他常說香港報章雜誌那些名家作者不知所謂,文章尤如垃圾,服務那些拙劣文字,簡直苦差,其痛苦程度,跟在幹校裡差不多。「不過,香港還是比內地好,工作就算怎樣不愉快,下班之後仍可以去舞廳跳舞輕鬆一下。」老陸初來香港,只能用普通話跟我交談,他當時搵九百元一個月,生活困難,每月仍可去鬆一鬆。
老陸日夜開工,爭分奪秒,務求搶回年輕時浪費掉的光陰,一天時常開日夜兩班,所以有他替我植字,我當年兼職編馬經週報,可以少了很多擔憂。
有次與老陸去舞廳,出來宵夜,他飲大幾杯啤酒,帶着嚕囌說:「我過去果十幾年俾人呃咗,真係唔忿,有機會我一定玩番佢地。」老陸說那句話時雙眼發紅,憤怒之中更帶着仇恨。
後來老陸買了二手植字機,自己做老細,當年他曾叫我一起合資,我那時因為誤信老馬政治理論,認為做老闆乃剝削工人,不屑去做,所以拒絕他,但後來我知錯。不出兩三年,老陸已經不用自己植字,聘請了多位青春植字小姐,為他三架新款電腦植字機工作。近幾年,他的業務一步一步擴張,開設製版房,最近還購買了價值過百萬元電子分色機。現在他更厲害,經行街張介紹,接手一間印刷廠來做,建立起印刷王國來。他甚至連出版事業也想搞。
新裝修印刷廠裡,天拿水、油漆味還未散去,陸叔遞給我吃一件燒豬肉:「德昌哥,你地文化人得閒要指教吓我哋,我哋成班後生女,淨係識得日做夜做。」
「陸叔,你再咁講我就同你反面,」我說:「你依家身家二十份之一都多過我,我應該跟你挽鞋就真,呢十幾年俾人呃嘅係我,搞到我兩袖清風。」
「陸叔,實際啲嘞,有好嘢就介紹俾Edward啦!」行街張呷着啤酒在旁邊支持我。
「我今次搞印刷廠一早就諗住搵你幫手,」陸叔搭住我膊頭說:「我個出版部有張檯預咗俾你,你得閒上嚟坐,」他帶我到我張檯位置。
「咁你第一批出咩書呀?」我問。
「我諗住先搞突發特刊。大陸果班老人家,鄧小平、李先念、陳雲、鄧穎超……個個都差唔多夠鐘收工,編定每人一本特刊都差唔多啦。」陸叔說。
「國內政治人物呢一瓣我唔識。你因住人地話你咒北京政府喎!不如台灣蔣經國特刊你都做埋一份,」我說,「咁就公平同埋客觀啲。」
「係喎,攪平衡,都好!」陸叔一口回答。
爆名人內幕,理應不合我去做,但在今日這個亂世,我等寫字工匠見錢眼開。也顧不得甚麼仁義守則。不過,想深一層,出名人紀念特刊乃屬文化傳播工作,如果能讓更多香港人認識中國當代政治常識,提高大家政治智慧,未嘗不是立功立德美好事。
香港以往都出過好多暢銷新聞特刊,例如李小龍逝世時,至少推出過五十種,每本內容你抄我、我抄你,差不多;我估計香港有起碼十家出版社在準備做該些政治人物特刊,連TVB都在準備,消息一到,便立即推出特輯。為想霸佔市場,應該有策略來打贏強大對手。
陸叔在廈門、上海和北京都聯絡上寫手,他們托人帶來足夠文字資料,我召集幾位表叔和燦哥知識份子,分豬肉要他們每人到港大圖書館去查證,又到灣仔新華社去買圖片。我向他們講解編輯方針,務求用淺白、日常生活化、港式用語來編寫,申明左中右三個立場,落筆月旦清楚,結論不畏首畏尾。
寫鄧小平特刊那位表叔叫做陳老慶,三兩天他便交卷,寫來十二萬字。他熟悉中國政治,無出其右。前年美國密芝根大學Ann Arbor校區(左仔大本營,一位教授來香港搜集資料寫《十年文革口述史》,我便找陳老慶與他見面。教授不懂中文,無法與陳老慶溝通,於是我便在灣仔六國酒店開間房,放置錄音機,叫陳老慶每天都走上去,口頭自述文革時候見聞目睹事情,他竟然可以自言自語四日五夜,足足錄了十九餅九十分鐘長錄音帶,我錯過沒找律師來見證,不能為他申請健力士紀錄。那位教授著作後來不知出版沒有。中大陳教授說,美國學者都會混吉,拿了學術研究撥款,馬馬虎虎交差,大有人在,並非都好好完成計劃。
陳慶長犯大陸人寫文通病,歐化語句長而囉嗦,內容重複,而且濫情,登在人物紀念特刊。我給OK華看,他一句不適合香港人口味,我便可將他打柴。不過OK華卻不同意我這樣做,他認為不要改動慶長同志文字,反要突出他的特點。
我想到用共產黨良好子弟來包裝慶長同志,大標題和小標題全部改動得有幽默感。我只刪減萬字,另由我改寫一萬字(結論部分),便交給娟姐打字。
為《鄧小平特刊》設計排版是理工設計夜校二年級同學Sakamoto Wong,他擁護日本音樂人坂本龍一,收藏了三箱坂本唱片、相片、雜誌、電影和音樂錄影帶。他乃香港教育典型學生,對國家領導人鄧小平全無感覺,英文所謂disinterest,無關痛癢。他向我提議把這本特刊排成英國《Face》雜誌模樣,我說無所謂,任由他發揮,或者英式美術設計,會使到多幾位青少年誤以為倫敦時興鄧小平,而把特刊買回家。
Sakamoto把封面打稿拿給我看,設計相當醒目吸引,我只提議加幾個小字:「中午十二時第二次版最新內幕」。Sakamoto卻認為方塊字會破壞他設計的英倫風封面。我反問他,賣錢重要還是版面美術設計重要,他死死氣氣去加,但轉身前跟我說:「陳雲果本特刊你搵第二個人做。」
我一共為陸叔策劃十本特刊。是日早上我到陸叔寫字樓收支票。陸叔與我言明,日後賣書成績好會有花紅。
我立刻落樓下去銀行入數,櫃台小姐Amy見到我說:「外邊點呀?」
「甚麼外邊點呀?」我莫名其妙。
「港督尤德走咗啦!」
「……」,我心裡面想:大吉利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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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 #1986 #張氏起居注 ]